紀念阿嬤
![]() |
阿嬤與我們三兄弟 |
這是我十年前在阿嬤過世後寫下的悼念詞。當時我人不在台灣,本來是打算錄下來,要在她的告別式上面放的,但由於一些原因沒有這麼做,成為我一個很大的遺憾。在這邊重新唸一遍,算不上填補遺憾,畢竟這種遺憾是無法填補的,只能說是一種追憶吧。
二零一三年六月四號凌晨兩點多,阿嬤過世了。我在隔天早上才接到這個訊息,人還遠在盧安達。我決定把關於阿嬤走之前的這段事情寫下來,否則回憶恐怕會隨著時間漸漸模糊掉。
我的阿嬤很厲害。她可以拿鋤頭在田裡鋤草鋤一兩個小時,我們這些少年仔都凍未條了,阿嬤還會說:「這哪會累!」有一次媽媽煮了一鍋鵝肉,韌得大家都咬不動,阿嬤還能一邊吃一邊說:「這哪會咬不動!」九十二歲的人了,真的很厲害。
二零一三年五月七號,我從澳洲回到台灣,再見到阿嬤的時候,她已經連眼睛都睜不開了,整個人因為嚴重腦中風而陷入昏迷。阿嬤中風那天是農曆三月二十三號,「媽祖生」那一天。阿嬤在二姑那裏洗完澡後,忽然開始頭暈嘔吐,連吐了兩次,二姑見她臉色很差,趕緊將她送醫。照了斷層後,才發現腦中有一條主要血管破裂,此後便陷入了昏迷。爸媽覺得我人在海外,提前知道也沒什麼用,徒然傷心罷了,一直沒告訴我,直到我回到台灣,他們和大哥一起來台南高鐵站接我,才當面告訴我這個消息。從高鐵站去醫院的路上,他們不斷安慰我,但我仍然哭得像個小孩似的,一把鼻涕一把淚。對當時的我而言,這消息太過突然,事前完全沒想到阿嬤會發生這樣的意外。
那一陣子,每天看著阿嬤躺在病床上漸漸消瘦下去,心裡難受,也想起很多小時候的事情。小時候,哥和我沒有什麼零用錢,有時候想要買些餅乾糖果,又不敢找爸媽討,就會叫阿嬤帶我們一起去。阿嬤雖然把私房錢藏得很好,但是在我們這些孫子面前從來都藏不住,老是擔心我們錢不夠用,往我們手裡面塞錢。有時陪她買東西,買個兩三百塊的東西,她拿一千塊付,人家找的錢就都叫我留著。
我離家去唸大學後,阿嬤的記憶力就越來越差了,有時一件事情說好幾次都記不住,有時會同樣的事情一直提。「聖倫啊,阿你什麼時候畢業?」「阿嬤,我畢業了啦,現在在當兵。」「蛤!阿你現在在當兵了喔!」過五分鐘後,又是:「聖倫啊,阿你什麼時候畢業?」
說來也好笑,自從阿嬤躺在病床上後,換作是我們每天去看她的時候,都把一樣的話重複好幾遍:「阿嬤,我回來看你了,我從澳洲回到台灣,來看你喔。」
「阿嬤,我今年要去非洲了,要去那邊做工作做兩個半月。非洲那邊的人就跟我們在電視上看到的一樣,很黑,黑到會反金,阿都沒在穿鞋子的!」
「阿嬤,今年哥跟我都要去美國唸書,我們在美國那邊住很近,可以互相照顧,你不用煩惱啦!」
一直講一直講,有時候我會想,如果阿嬤有意識的話,搞不好還會嫌我們煩。
去年我離開台灣的時候,從來沒有想到過,當我再見到阿嬤的時候,她會是躺在加護病房,臉上帶著呼吸器,插著幾根管子,吊著點滴。或許是因為她一直都很健康,所以更難接受她忽然間就變成那個樣子。
說來或許有些巧合,四月底的時候,我雖然還不知道這件消息,但不知為何心中一動,突然很想回家,所以臨時改了機票,五月六號交完作業,五月七號就搭上回家的飛機了。或許冥冥之中自有定數,讓我來得及多陪阿嬤幾天。
要去盧安達的那天早上,我在醫院看著阿嬤,心裡清楚地知道,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了。我想起以前看過一句話:所謂的家人,就是在這一輩子的緣份中,看著彼此的身影漸行漸遠,分不開,卻又留不住。
阿嬤,請你別擔心,不管是在澳洲、非洲還是地球上的哪個洲,我都會過得很好,我將來也會認真打拚,找個好頭路,娶個水某。最後也要跟你說聲對不起,我不能送你走完這最後一程,希望下輩子再做你的孫子,再叫你一聲阿嬤。
悼念詞就到這裡。或許是因為最近系太太外婆過世的關係,還有看到 Facebook 上有朋友的阿嬤也過世,所以最近時常想起阿嬤。
阿嬤腦溢血那天剛好是農曆三月二十三,媽祖生。送醫搶救後穩定了下來,沒有生命危險,只是醫生說以這種大條血管破裂來說,就算他們開腦清血,醫好了之後應該也是植物人了,所以我爸他們沒有選擇開刀,就照醫生建議,讓阿嬤在安寧病房待幾天靜靜地走。
阿嬤躺在那裡的樣子像是睡著,臉色、皮膚都還是很好,那就是我從澳洲回國後看到阿嬤的樣子。之後看到躺在病床上的老人多了一些以後,才明白阿嬤那樣的狀態真的是很好。有些臥病多年的老人臨走前的病容,就連子女看到也會情不自禁感到害怕。
醫生原本預計阿嬤一個禮拜內就會走,我爸媽本來還在擔心不知道等不等得及我回台灣,沒想到阿嬤在安寧病房一躺就是一個多月,一直到我去盧安達前跟她告別。
後來某次從盧安達打電話回家,我爸說他們覺得阿嬤可能是想回家。過沒幾天,他們把阿嬤送回家,回家當晚就過世了。
我爸媽事後聊起來,時常感嘆說當時如果沒有送醫搶救的話,就在三月二十三那天讓媽祖帶她走或許更好。畢竟以阿嬤到九十多歲還愛拿鋤頭去院子除草的個性,讓她躺那一個多月,可能她自己也覺得沒有什麼意思。
其實阿嬤很早以前就有肝癌,大概七十多歲就發現了,當時醫生建議開刀,但是她堅持不要。阿嬤說她這麼老了,就要回去了,不要在那邊被人割肉。阿嬤對於生死有一套自己的邏輯,覺得死亡就是回去。我從沒問過她回去是去哪裡,我猜她可能會說:出生前從哪裡來,過世後就是回那裡去。
後來我們選擇保守治療,用微型栓塞堵住幾條血管,阻止血液流向有癌細胞的那幾個肝臟區塊。那是微創手術,傷口就幾個小洞。但光是這樣就讓阿嬤在床上躺了一個月才恢復,而後她又花了好幾個月自己做復健,最後才能行動自如地上下樓梯。如果當時選擇開刀割掉,肝癌是解決了,但恢復要好幾倍的時間。老人在床上躺那麼久,各種身體機能退化,很可能之後也就是一直躺到進棺材了。老人新陳代謝慢,癌細胞增長速度本來就慢,阿嬤一直活到九十二歲,最後是因為腦溢血過世,也跟肝癌沒什麼關係。
既無所來,亦無所往,是名如來。如來佛法身常在,沒有來處也沒有去處,超脫了生死。超脫了生死,當然也就不怕生死,畢竟生死與你何干呢?但阿嬤是既有所來,亦有所往,她超脫不了生死,卻又不怕生死,我覺得這比超脫更難了。
阿嬤的生平我知道的很少,但我想盡量將我知道的寫下來,寫得很零碎,但無所謂。
阿嬤名字叫陳黃止,是童養媳。我問過我爸:阿嬤是不是原本姓黃,進了陳家以後加了個陳?我爸說他也不知道,可能他也沒問過。
我爸媽結婚以後,阿嬤跟我們住了三十多年,帶著我們三兄弟長大,但我們好像也沒人問過這個問題。倒不是冷漠,只是我們家比較傳統,長輩與晚輩在情感交流上是很含蓄內斂的。像是擁抱,除了我小時候還沒記憶的時候應該有跟我爸媽擁抱以外,我印象中沒有跟我爸媽有過擁抱之類的肢體接觸。
一直到出國幾年後,某次回台灣,要啟程回美國,臨行前,才第一次跟我爸媽擁抱。或許是我們都意識到相聚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以一年回台灣一次來說,或許我只能再見他們二十次。該怎麼說呢,相見時難別亦難吧。也是這個原因,才讓我意識到有必要記錄下這些事情。對於外人來說是瑣事,但對於我來說比什麼歷史大事件都重要。
我不知道阿嬤原本姓什麼,也不知道阿嬤是幾歲去到夫家,只知道她說她七、八歲的時候,就開始要凌晨摸黑起來給大家煮早飯,但不知道她說的「大家」是她原本的家還是我阿公的家。農村人做事都很早,趕著太陽高掛、天氣太熱之前要做完農活,所以煮飯就得更早了。古早那種爐灶都是燒柴火的,鍋子就像一大塊鐵疙瘩架在火上燒。她煮好以後抬不動鍋子,不小心把早飯打翻在地上,當場就急哭了。
我寫到這裡才突然意識到:雖然不知道阿嬤是幾歲被賣到夫家,但算起來她很小就沒了爸媽,因為不管她跟娘家有沒有聯繫,她都是在夫家,或者說別人家長大的。
我試著想像ㄉㄉ或等等在同樣的處境,在一個陌生家庭長大,凌晨起床煮飯,試圖抬著跟她們自己差不多重的鐵鍋,不小心把一整鍋的蕃薯籤給打翻,而後急哭了的模樣。現在ㄉㄉ跌倒摔得痛了,或是被罵了、感到委屈,往往是哭著喊「找爸爸、找爸爸」。我腦海中想像她對著打翻一地熱騰騰的蕃薯籤,哭喊著找爸爸,忽然彷彿有一根針狠狠地扎在我的心頭,眼眶不知何時已淚水滿盈,像是心頭滲出的血湧了上來。
在一個陌生家庭長大、從小要做各種家務粗活、最後成了那個家庭的媳婦,生兒育女。我想無論以現代或是過去的眼光來看,命都是很苦的。但阿嬤從沒說過自己命苦,從我們小時候到大,一次都沒有。彷彿在她的認知中,這就是她人生應有的樣子。一切本該如此,所以無所謂苦,也無所謂甜。
如果要數一件讓阿嬤最為傷心難過的事情,那應該就是我大伯走得比她還早了。阿嬤總共生了兩男四女,我大伯是長子,排老大,我爸是次子,排老三。
我大伯不是那種傳統意義上敦實可靠的長子,無論從經濟上和性格上來說都不是。所以大伯成家後,阿嬤並沒有跟大伯住,只是一年回去住一個月之類的。
阿嬤說起大伯,最常說的就是大伯年輕時騎摩托車跌倒,被車壓在地上,推不動,拚命喊著:「阿母!阿母!快來拉我起來!」在鄉下務農長大的孩子居然連台摩托車都搬不動,這大概就是「手無縛雞之力」這句俗諺的具體描述對象。
題外話,雖然我也沒抓過雞,不知道縛雞到底需要多大力,但我看過雞掙扎的樣子,說實在的,力氣著實不小,現代社會搞不好百分之八十的人都是手無縛雞之力。
大伯很早就離家了,家裡農活做得並不多。我爸說那時庄裡有人在高雄打工,回庄時順便帶大伯去高雄打工。阿公阿嬤從田裡回家後沒見著小孩,問說人去哪裡了,才知道這件事。我爸說這在鄉下習以為常了,誰家的誰從大都市回來了,往往是來找幫手的,離開時都會帶走幾個想跟著出去闖蕩的。那時候的小孩也是說走就走,最多扔一句「跟阿爸阿母說我跟誰去了」,不像現在小孩出趟門,父母總要問東問西。
大伯打工的地方是在火車站附近的「餐館」,說是餐館,其實就是搭了一個大棚子,擺滿矮桌短凳,旁邊幾個爐子炒菜,給人喝酒吃飯。大伯在那邊端盤送酒,同時也負責處理酒後衝突的客人,或是吃飯不付錢的客人。我爸常說大伯性格乖戾、不務正業是受了那段打工經歷的影響,在十五六歲時接觸到那樣的世界,就像國高中生看了古惑仔電影,很容易影響價值觀。
其實不只年輕人,男人總是崇尚那樣刀口舔血、快意恩仇的生活,不然也不會有武俠小說了。如果有一本小說描述一個人揹了三十年房貸、小孩學貸、醫療帳單,每天勤勤懇懇,最終還清一身債務的長篇故事,那想都不用想,肯定是滯銷書。
阿嬤的六個孩子中,大伯應該是讓阿嬤操心最多的孩子。儘管大伯遊手好閒,我爸還是很努力地幫他,幫他開了個小鞋廠,固定從他那裡進貨。我爸常說,大伯的生意,他顧的比大伯自己顧得還多。我覺得爸的幫忙未必是出於兄弟之情,我猜阿嬤可能或多或少有跟爸說過幾次「你生活好了,要多幫幫你阿兄」之類的。
大伯生活習慣很差,六十歲就因為嚴重糖尿病送進醫院。由於血液循環不好,身體時常生褥瘡,四肢也因細胞壞死而發黑,導致他數次被截肢。每截一次,阿嬤就難過得好幾天吃不下飯。阿嬤那時候腦袋記事時常記不清,吃過的飯、講過的事往往轉個頭就忘了,但大伯的事她都記得清清楚楚,直到最後大伯過世,她也都記得很牢。
從小到大,阿嬤雖然跟我們每天都生活在一起,但是她又生活在不同的時間,她似乎有一座屬於她的鐘,周圍的人忙忙碌碌,都跟她沒有太大關係。一天中,阿嬤的鐘總有幾次會跟我們的鐘對上時,大多是我們一起坐在餐桌或客廳的時候,會聽她講起以前的事情,或是她會問起我們最近的生活。
阿嬤出生於日據時代,經歷過殖民、二戰美軍轟炸、國民黨威權時期、一九八零年代的民主化浪潮。阿嬤的一生中發生了這麼多波瀾壯闊的大事,但都與她的生活軌跡毫無交集。如果在地圖上看的話,她的生活軌跡只是一個小小的圓。美軍轟炸機的投彈沒有落在這個圓內,白色恐怖也沒有給這個圓染過一絲顏色。
她說她有次牽一頭牛從台南到高雄去賣,走了三天。我不知道價錢到底賣得好不好,畢竟那頭牛可能都走瘦了,不過這段旅途概括了她人生的生活軌跡:台南到高雄、高雄到台南。直到我大學畢業典禮那天,阿嬤才第一次去台北。我忘了為什麼我哥的畢業典禮她沒有去,或者她去了但我忘了,總之我把我的畢業典禮當作她第一次去台北。
去台北對阿嬤而言就像是出國,那天她穿得特別漂亮。現在想想,當時沒有趁機帶她多去台北其他地方走走,真的是很可惜。
阿嬤不常出遠門的原因是她會暈車,即使坐在前排也是一樣。我記得小時候,即使是台南到高雄這種一小時內的短途行程,阿嬤也得吃暈車藥。藥有用,但藥的副作用往往讓她跟暈車一樣不舒服,換了好幾種暈車藥都是如此。我們長大之後阿嬤漸漸不用吃暈車藥,但也僅限於短途出行。可能是因為她前半生坐過最快的交通工具就是牛車,她的半規管已經很難適應了。我現在帶ㄉㄉ盪鞦韆時也是盪沒幾分鐘感覺就暈了,更不用說讓阿嬤適應坐車了。
有時我會想,我哥老是說,爸開車踩煞車踩油門都特別猛,很容易暈車。那如果是我載阿嬤,或許阿嬤就不會暈車,就能去遠一點的地方了。誰知道呢,這種問題就算擲交杯問阿嬤,也問不出個所以然。
對於日據時代,阿嬤提到最多的就是日本警察很兇,來庄裡收稅的時候,又是打人又是踢人,把誰家的誰誰誰拉去打得渾身是血。
至於民主化後的台灣,阿嬤最主要的印象是有人會來給錢,請她投給幾號。鄉下老人家是很樸實的,阿嬤的認知就是:「收了人家的錢,當然就要投給人家啊!」但像我這一輩受過教育的人可能就是這頭收錢,那頭舉報。無怪乎:「仗義之輩多屠狗,負心多是讀書人」。
阿嬤說她生我爸的時候是個清晨,家裡人都已經去田裡,一個人也沒有。她生完了我爸,一點力氣也使不上來,只能躺在一邊,任我爸在地上打滾大哭,直到家人從田裡回來看到,才趕緊去叫穩婆來。穩婆就是產婆,只是台語叫穩婆,可能是叫個口采,圖個吉利,畢竟在沒有現代醫學的年代,女人生產真的是「生得過,麻油香,生不過,四塊板」。
我當時聽完沒明白,產婆不是負責接生的嗎?都生出來了為什麼還要叫產婆?後來才知道產婆還負責需要緊急處理的產後護理,像是傷口止血,也會幫產婦推出子宮裡的胎盤殘血,還有給嬰兒一些基礎護理。
按現代醫學的角度來看,嬰兒出生就在地上滾那麼久,可能都失溫死了。只能說生命是既脆弱又頑強,每個能平安長大的孩子都是天公仔囝。
說到現代醫學,我總覺得,阿嬤的肝癌或許跟她務農有關係。我爸說他當兵時,每次家裡田地需要灑農藥,他都會請假趕回家幫忙。因為阿嬤個子矮,好幾次灑農藥都弄到自己暈倒在田裡面,被其他人拖出來,或許阿嬤的肝癌就是當時種下的病根。但為這個病找個因果似乎又沒有太大意義,畢竟阿嬤最終也不是因為肝癌過世的,而且很多沒灑過農藥、沒喝過酒的人也得肝癌,他們的病根又是什麼呢?
印象中,小時候阿嬤其實蠻愛回台南的,一來是她的朋友都在台南,二來是跟她比較親的三個女兒都在台南。我媽是個很好的媳婦,勤勤懇懇,勞心勞力,除了一日三餐以外,阿嬤看醫生、住院、拿藥,都是我媽在操持。但有些話,跟女兒說總比跟媳婦說要自在些。
還有一段時間堂哥帶著小孩從中國回台灣住,阿嬤也比較長時間地住在台南顧曾孫、曾孫女。但後來她的朋友一個個過世,堂哥的小孩在中國開始上學讀書後也很少回台灣,所以她回台南的時間又變少了。
阿嬤跟她三個排行小的女兒比較親,尤其是我二姑最親。二姑丈算起來走得比阿公還早,阿公走的時候,阿嬤最小的女兒,也就是我四姑,已經十一、二歲了,而二姑丈走的時候,二姑最小的女兒才兩個月。或許是因為二姑的生活需要幫忙,也或許是因為二姑丈走了,阿嬤知道沒有伴侶相互扶持的清苦,又或許只是單純沒女婿在,阿嬤住起來方便,總之,阿嬤回台南最常待在二姑家。
阿嬤跟大姑反而不太親。我說「不太親」只是相較之下,並不是說阿嬤跟大姑的關係不好,只是大姑比較照顧她的家庭,比較少關心原生家庭這邊,這讓我二姑、三姑、四姑有時會感到不滿。忘了從哪裡聽來的,大姑有點怨阿嬤,因為小時候她說不想上學,阿嬤就沒讓她去上學,導致長大後大姑不識字。其實阿嬤的人生閱歷來說,她識得的字只要能讓她數得清有多少錢就夠了,所以倒也不能怪她沒有硬逼大姑去上學,況且這件事真要追責,阿公應該也得付一半責任,只是他走得早,追溯不到了。
阿嬤不識字,這輩子第一次拿筆寫字,大概有次我媽帶她去看腦神經科的醫生。因為三個姑姑覺得阿嬤的腦袋不太清楚了,講什麼都記不住,不知道是不是老人癡呆,所以讓我媽帶她去看腦科醫生。Again,我媽真的是個很盡心盡責的媳婦。
我媽:阿嬤不識字。
醫生:不識字,名字總會寫吧?
醫生:那不然你讓她寫個「一」總會吧?
阿嬤第一次拿筆,不知道該怎麼握,就像小孩子一樣,怎麼握都覺得彆扭。那個「一」寫到一半,阿嬤把筆一丟,打了我媽一下,抱怨道:「早知道你要帶我來看這個,我就不來了!」我媽只能苦笑回說是幾個姑姑商量決定的。
我想阿嬤當時肯定是覺得備受屈辱。
我當時聽到這件事,氣得大罵那醫生是不是腦袋有問題,都已經說過不識字了,他還硬要阿嬤寫字。我問我媽那個醫生的名字,想去投訴。我媽說沒必要,畢竟阿嬤以後還要在那間醫院看其他科室,要是投訴的事情在醫院傳開了就不好了。
當時年輕氣盛,覺得哪有這樣的道理,醫院應該要把投訴人的名字保密才對,怎麼可以外傳?
現在明白,這世上的事情大多是不講道理的。你講道理,人家跟你耍無賴,你耍無賴,人家說你不講道理。
我陪阿嬤最久的時間就是退伍後到出國唸書之間那將近一年的時光。因為有明確目標下一步在哪裡,所以即使沒有工作也沒有感到壓力,每天在家當甩手掌櫃,除了買本 Think in Java 中譯本回來跟著字母逐一敲鍵盤外,就是陪阿嬤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現在回頭看,真的蠻慶幸能有那一段時間,因為隔年阿嬤就過世了。
這之中有幾次我媽出去玩,我在家煮飯給我爸和阿嬤吃。我不太擅長煮飯,炒高麗菜被我炒成煮高麗菜,每次煎魚煎完,魚皮都是黏在鍋子上,像是炭化後的化石標本,但阿嬤還是吃得很開心,會說我很厲害,會煮飯,跟阿公一樣。
阿嬤很少提到阿公,那是我印象中屈指可數的幾次之一。如果阿公還在世的話,至少阿嬤會有個伴,跟她生活在同樣的節奏,但可惜阿公在我爸二十初頭歲就走了,此後阿嬤獨自一人過了將近四十年。這要是放在古代,守寡四十年肯定可以拿塊貞節牌坊了。我想阿嬤在這麼漫長的日子裡肯定時常感到寂寞,但或許她已經習慣了。
阿嬤喜歡吃甜的,我媽說她以前連喝水都要加糖,是來跟我們住了以後硬被改掉的。因為她有一顆腎有點萎縮,喝糖水對她腎臟負擔太大。但阿嬤喜歡吃甜的這點始終沒有改變,有時候天氣熱到沒什麼胃口,我就去 subway 買份十二吋的潛艇堡回來跟阿嬤分著吃。第一次吃 subway 時我什麼醬都沒加,阿嬤吃沒幾口就說飽了,後來我幫阿嬤的那一半加了蜂蜜醬還是某種甜醬,阿嬤吃得乾乾淨淨。
小時候我們陪阿嬤晚上去公園參加一些講座,有人會送些洗碗精、洗衣粉之類的,長大後才知道那些「講座」都是騙老人錢的,會賣些能夠延年益壽的長命水之類的。那時候阿嬤還有一些鄰居朋友,會一起走路去市場買菜、去公園運動。後來隨著她的朋友逐漸過世,她也就越來越少出門了。
阿嬤時常會讓我陪她去買洗衣粉,即便她洗衣粉還很多,我一開始會跟她說你洗衣粉還很多啊,後來明白她其實是想出去走走,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說。
跟阿嬤出去買東西其實是個福利,因為阿嬤總是都帶張一千塊,然後買包一兩百塊的洗衣粉,剩下的錢就會給我。
對我們這些孫子,阿嬤總是很大方,但對於我爸媽,阿嬤就不一樣了。
老人家的錢是不能問的。
我媽說她有次推開阿嬤房門時,阿嬤正好在算錢,看到我媽,阿嬤趕緊用身體把錢遮起來。我媽說那樣子像是小孩子偷吃糖被抓到。
從小到大,每天晚上七點半到九點半,家裡客廳電視只會停在民視,播阿嬤的台語連續劇。連續劇是看不完的,我印象最深的是七點半開始播半小時的「親戚不計較」、八點開始播「飛龍在天」直到九點二十。國中那段時間我有在看布袋戲,九點開始會播「霹靂英雄榜」,我總是焦急萬分地等待,直到「黑暗的江湖生活~」片尾曲一響起就馬上轉台。轉過去布袋戲也是台語,阿嬤便也跟著我一起繼續看。
我們家從小到大都是這樣,只要電視在播阿嬤的台語劇,就沒人能動電視,我也一直覺得這天經地義。直到某次去台北外公家,第一次看到我表弟居然搶外公的遙控器看卡通,當下讓我震驚無比,第一反應是:「你找死嗎?」然後看了看我外公和我舅舅習以為常的樣子,第二反應是:「這樣不會被打?」
其實阿嬤從沒搞懂她在看什麼,只是打發時間罷了。有幾次老媽恰好陪阿嬤一起看連續劇,問阿嬤說:「這人不是之前死掉了嗎?怎麼又活過來了?」阿嬤說:「不知道咧,我也沒注意,他是誰?」
阿嬤直到九十二歲體力一直都很好,家裡是五層樓透天厝,她也可以上下樓梯行動自如。但在高雄家裡她能做的事情很少,就有時掃地拖地。反而是跟我爸去美濃那塊農地時,阿嬤能做的事情就多了,除草、種菜等等,即便九十多歲了,她做農活依然比二十多歲的我來得乾淨俐落。
除草台語叫「掘草」,因為除草不是用鐮刀割,而是用鋤頭掘。阿嬤會用鋤頭在土地上輕輕淺淺地掘過一遍,把雜草連根挖起,沉重的鋤頭在阿嬤用起來精細地像是理髮師在用剃刀刮鬍子,她一邊刮一邊把雜草集中起來,然後彎下腰,雙手在地面上來回揉搓,就能把草都撿起來,而不帶什麼泥土,這個動作在台語叫「挲草」。「挲」是搓揉的意思,例如腳踢到哪裡了會痛,那就「挲挲欸」,揉一揉。
我陪阿嬤去田裡時也會試著模仿阿嬤的動作,但模仿得拙劣無比,一鋤頭揮下去,總是挖得不太恰當,說除草太深,說犁田太淺,或是深度剛好,但力度太大,把草根都砍斷了。我爸有時在旁邊看到會說草根不能留在土裡,會搶走菜的肥料。我也只能無奈回說:「我也不想啊!」
「挲草」這個詞我第一次看到是在國中國語課本裡,有篇文章「不驚田水冷霜霜」裡面也有提到「挲草」,旁邊解釋是除草。但其實挲草不完全是除草,我覺得那是在「草與草」和「草與地」的來回滾動過程中,利用摩擦力把草根上沾黏的土壤給搓掉。但理論是一回事,實際上我兩手在地上又摸又抓,最後往往拉起的土比草還多。要是把一塊農地交給我顧,可能除完一年的草後,土也都被我挖光了,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那不是農地是墳地呢。
阿嬤心是很軟的,不只從沒兇過我們,她也沒打過自己的小孩。我爸說他唸國中時,第一次跟人家去打橄欖球就被撞斷了手,回家時,阿嬤見到我爸一隻手臂包裹著石膏走進家門,眼淚唰一下就流下來了。
對自己的孩子尚且心軟,更不用説對我們這些孫子了。阿嬤從來沒打過我們,甚至連兇一點地對我們說話都沒有過。
小時候爸媽生意忙,忙就心煩,心煩就一肚子火,所以看到我們做些不合意的事往往就是打,我印象中光是吃飯太慢這件事就被我媽用皮帶抽過好幾次。但我已經忘記是因為吃飯太慢被打,還是被打的過程中我媽順便翻出「吃飯太慢」這本帳。
有些長輩會主動阻止兒女打孫,或是軟性干預,我媽說她有個朋友,只要每次打小孩,婆婆就站在旁邊掉眼淚,讓人十分尷尬。阿嬤性格謹慎,既不強勢,也不任情,這或許跟她成長過程寄人籬下有關係,即使她心疼我們被打,也從不會出面干預。阿嬤會在事後輕輕摸著我們身上的一條條紫黑色的瘀青,難過地說:「唉!你阿母打起來像是瘋婆子一樣。」
即便我當時年紀小,也知道有些話只能聽在耳裡,爛在心裡,不能亂說出口。
人總是活在要求與期望中,無論是父母、夫妻、子女、同事、朋友皆然,甚至我對自己也有自我期望:我想要做一個什麼樣的父親、我想要當一個什麼樣的兒子、我想要一個什麼樣的家庭、我想要如何教養我的孩子,同時又面對著現實,我是什麼樣的父親、我是什麼樣的兒子、我有什麼樣的家庭、我在做什麼樣的教養,無時無刻都處在理想與現實的落差之中。
對我而言,唯有阿嬤不一樣,阿嬤不在乎我是否有考到好大學、是否會找到好工作,她只會關心我在台北讀書辛不辛苦、當兵辛不辛苦之類的。
阿嬤偶爾也會唸說我年紀不小了,該找個對象之類的,但或許因為她像是活在另一個時間,總是搞不清楚我究竟在唸書、在當兵還是在工作,又或許是因為她每次聽完、講完就忘了,過幾分鐘又會再說一次,她對我的期望並沒有讓我感到什麼壓力,換個角度來看,也是我沒認真把她的期望當一回事,總覺得阿嬤只是習慣性地在重複說些什麼罷了。
不管怎麼說,在我的人生中,阿嬤對我而言是個非常特別的存在,她是我唯一一個可以在她面前毫無壓力、隨心所欲、想講什麼、想做什麼都可以的親人。例如我想耍廢打一整天電動,在我爸媽、妻子、ㄉㄉ等等面前,我都不能那麼做,但在阿嬤面前可以。就像所有小孩在爺爺奶奶面前都會恣意妄為,即便我已經長大了,但我依然是阿嬤的孫,這點依然沒有改變。
阿嬤走了,我環顧周圍,發現我再也沒有那個可以隨心所欲的所在了。
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