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鄉偶書

在起床的途中睡著了

這次利用等等即將到期的育嬰假，我帶著ㄉㄉ回台灣四個月，跟我爸媽相處一陣子。四個月真的是很長，以後要再有這麼長的假期應該只能等第三胎了，但有沒有這個第三胎也是未知數，畢竟當時連續兩胎接得近就是要讓兩個小孩能有個伴一起長大。既然這個主要目的已經達到了，就沒有很強烈的動力要第三胎了。

自從有小孩以來，我跟系太太第一次有一個長達近三個月的遠距離。其實從有小孩以來，我跟系太太分別過最久跟最遠的時候，就是我週末早起去附近學校打網球的三個小時，而其中有一到兩個小時她可能還在床上睡覺，所以這次遠距離對我們來說都是全新體驗。

我以前有跟系太太提過，利用等等的育嬰假讓我帶著ㄉㄉ回台灣一、兩個月，讓我爸媽開心開心，畢竟以後不會再有這種機會了，她那時拒絕了，因為她不想離開ㄉㄉ這麼久。後來因為系丈人到美國去跟我們住了十個月，後來系丈母娘也去，她看到自己爸媽對孫女依依不捨的樣子，才意識到說其實我爸媽也是很想ㄉㄉ的，而後同意說讓我帶著ㄉㄉ回台灣。

當時我本來是想把ㄉㄉ等等一起帶回來，想說別讓她們姐妹分開太久，不過被系太太否決了。畢竟兩個小孩從出生到現在都沒離開我們身邊過，ㄉㄉ離開她已經很捨不得了，如果兩個都被我帶到台灣的話，系太太應該會直接飛台灣。

回頭看，不得不說只帶ㄉㄉ是一個非常明智的決定，因為我在美國能一打二，不代表我在台灣能一打二。我有預期ㄉㄉ從美國到台灣會變得比較沒安全感，我需要花比較多時間陪，但我沒預期到她對於我的陪伴需求會變得如此強烈，目前還在第一個月的我已經快被搞死了。阿公阿嬤做什麼她都不要，一定要爸爸來，導致我每天從早到晚都被緊迫盯人，無時無刻都處於一個眼神死的狀態。

或許是因為對周圍環境還不適應，也或許是因為天氣熱、身上長痱子，我覺得ㄉㄉ每天崩潰的次數比在美國多了很多。英文有個詞叫 toddler meltdown，專門指這種一到三歲的小孩情緒失控暴走的情況，症狀包含大哭、尖叫、踢腿、撞牆，幸好ㄉㄉ目前只有大哭和尖叫，希望後續不會有其他行為。

當一件事情可以有一個專有名詞的時候，大概就是這件事情發生頻率已經高到一個「需要專有名詞才不會每次提到這件事都得講一大串才能清楚描述」的程度。但我爸媽似乎沒怎麼見過 toddler meltdown，每次ㄉㄉ大哭崩潰都會問我：「ㄉㄉ怎麼了？」對此我只能報之以呵呵，我也很想知道。

我媽說我們三兄弟小時候都沒有這麼誇張，說可能是男孩跟女孩的差別。當然女生大多數來說情緒比男生要豐富，但也有可能是因為年代久遠，他們忘了，更有可能是我們三兄弟會評估大哭大鬧被抓起來打一頓的風險，然後選擇乖乖不哭鬧，畢竟小孩只是小，不是傻，也是會衡量輕重的。

除了對ㄉㄉ預期的落差以外，我對於我爸媽的預期也有很大的落差。我以為我爸媽會很高興看到ㄉㄉ、會主動跟她接觸、會跟我一起帶她去公園，然後彼此漸漸熟悉後，他們能幫我顧ㄉㄉ一個早上，讓我去打打球之類的。但實際上他們每天各有各的安排，時常忙得不見人影，我弟也去上班，家裡常常只有我跟ㄉㄉ獨守空閨。

目前回來快一個月了，ㄉㄉ對我爸媽還是比較抗拒，例如水壺掉了，ㄉㄉ撿不到，我爸要幫她撿，她會說「不要，爸爸回來撿」，而我媽問她的所有問題則有百分之九十五會得到「不要」這個答案。這種抗拒導致我爸媽根本不敢單獨帶她。

ㄉㄉ抗拒新的照顧者是很正常的，系丈人那時候剛去美國幫忙帶ㄉㄉ，每天早上我帶ㄉㄉ去公園他都會一起去，等ㄉㄉ玩開了我再回來，如此慢慢地讓ㄉㄉ接受，一段時間後她也就願意讓系丈人帶她出門。

當然，系丈人和系丈母娘去美國就是為了帶小孩，所以他們是比較積極主動地在帶ㄉㄉ，而我爸媽在台灣有自己的生活，他們雖然很高興看到ㄉㄉ，但是他們更多的是玩ㄉㄉ，而不是帶ㄉㄉ。我帶ㄉㄉ出門時，問我爸媽好幾次要不要一起去，這是比較容易讓ㄉㄉ接受他們的方式，但他們從沒有一起去過。

我爸媽知道我累，也會說ㄉㄉ如果能接受他們的話，他們就能幫忙帶一下，但他們並不會主動去想要帶ㄉㄉ，更多的是等ㄉㄉ慢慢接受他們。

其實上次ㄉㄉ一歲回來就經歷過這樣的一次預期落差，只是我忘了。上次和系太太一起帶著ㄉㄉ回來，以為我們能夠丟包給我爸媽，然後去看個電影什麼的，但其實從頭到尾都還是我們在顧ㄉㄉ，只是這次不同的是只有我在，而ㄉㄉ變得更加難纏。

我對於我爸媽的錯誤期待有一部分是來自於系太太，系太太總是會過度樂觀（或是悲觀）地去設定期望值，即便我已經算是比較有主見的人，但枕邊風嘛，夫妻兩人總是容易互相影響，所以我也錯誤地設定了對我父母的期望。當然，說到底，我的爸媽，期望值預設錯誤是我的問題，不是她的。

只能說距離產生美感，不只是在戀情，在親情也是如此。跟我爸媽距離太遠，也分開太久，即便每個禮拜都有 FaceTime，但每次回來都還是發現跟自己預期有很大的落差。其實也不只我爸媽，每次跟我哥、我弟見面，都跟我想像中的他們不太一樣。

我爸媽並不是情感很豐富的那種人，我記得我當時考上台大電機的時候，我爸媽只是很平靜地問說：「喔？那什麼時候要去報到？」

不是說我爸媽不高興見到ㄉㄉ，而是他們更多的是做自已的事情，該燒香的燒香、該吃飯的吃飯、該上課的上課、該運動的運動。其實我們從小到大都是這樣長大的。家裡生意忙，一直都是大人做大人的事情，小孩做小孩的事情，從沒有唸睡前故事、親子共讀、蒙特梭利這些有的沒的。相較之下，我跟系太太組建的家庭其實是圍繞著ㄉㄉ等等建構的，各種生活細節、節奏都會考量到小孩。

要用一句話簡單總結可以說這是世代差異，但其實未必是世代差異。我爸媽的世代也有挖空心思帶孩子的人，例如他們也有朋友會唸睡前故事給小孩聽、會給小孩報十八種才藝班，所以與其說是世代差異，不如說是環境差異。他們養育我們長大的環境，不允許他們有時間、精力、耐性來陪伴我們，所以他們也完全沒有這種圍繞著小孩建立生活的觀念。

在我們這個世代也是有一樣辛苦生活的人，我以前跟系太太兩人租個小小的一室一廳，隔壁一樣大小的租屋住了老墨一家六口。我同事在舊金山 China town 長大，他們家就是以前的礦工宿舍，五十幾戶人家共用廚房廁所，一戶就只有一張床的大小，他爸媽睡床，牆壁上釘了另一張床給他睡。他們家肯定沒有什麼 child-proof 的環境，父母也不可能像我們這樣陪伴小孩、理解小孩之類的，但他們也一樣長大成人，各有出路。

我有試圖跟我爸媽溝通過我的想法，但後來覺得這大概沒什麼必要，因為這只是我和我周遭同溫層對於如何帶小孩的想法。好比說我養狗就是把狗當狗養，完全沒有把狗當作小孩的觀念，所以我不會用嬰兒車去推狗。而在會用嬰兒車推狗的人眼中，可能我就是那種食古不化的老頑固。人與人的觀念本來就是不同之處要比相同之處多，即便是家人，也沒必要強求一致。

我有跟我爸媽聊了一下，他們說他們已經盡到照顧我們的責任，照顧下一代是我們的責任。他們所剩時間不多，還有十多年我爸就八十歲了，他們還能像現在這樣到處走跳的時候不多了，所以他們想用這些時間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所以他們不會像系丈人、系丈母娘那樣到美國去幫我們帶小孩。

這話講得蠻實在的，也確實讓我重新去考慮他們的心情和想法。我爸期望健康正常生活只剩十多年，我還有四十多年，這是一個遙遠到我不會認真把它納入現實考慮的遙遠未來，所以他跟我的想法必然不同。

其實不用到這麼極端，三十六歲的我跟二十六歲的我，雖然在某些方面的想法完全沒有改變，但在某些方面也有巨大差異。差異最大的莫過於「躺平」這件事，以前會覺得人生不用太努力、不用賺太多，躺平過日子也是蠻快樂的。為人父以後，「躺平」這個想法變得很可怕，因為我躺平的代價是我小孩的未來。資本累積是一場接力賽，父傳子、子傳孫，代代相傳，我放水或掉棒，都會讓下一棒更辛苦。我爸媽的努力給了我一個後顧無憂的財務狀況，我也希望能這樣傳給我的小孩。倘若我躺平，那我就會成為「富不過三代」中的第二代。

可能所有真正重要的想法都是來自於立場，立場改變，想法也會改變，屁股決定腦袋。而那些從未改變過的想法，或許都是對一些從未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對於我爸媽，我理解歸理解，不過自己一個人帶ㄉㄉ真的是很累，最累的就是那種被耗盡的感覺，精力、耐性、時間都在被消耗殆盡，然後自己什麼事都做不了。特別ㄉㄉ兩歲多，這年紀的睡覺時間幾乎跟成年人差不多，而精力跟大人比起來卻是超級賽亞人跟克林的差距。

在美國我大部分時候都是帶ㄉㄉ去公園或是去遊樂園，讓她去跑去玩，把電量盡可能消耗完，但台灣的天氣太熱，ㄉㄉ身上都起了痱子，只能帶她去家附近幾個室內有冷氣的地方玩，選擇實在有限。

說到ㄉㄉ痱子，每次幫她擦藥時我都會說：「爸爸擦了藥，不要抓喔，抓了藥就掉了沒用了。」她也會很可愛地重複：「不要抓喔！」但真正癢起來時還是一邊哭一邊抓，時常抓破了皮變得更糟。我想很多時候她哭鬧是因為痱子不舒服，而不是真的崩潰。

我也考慮過把ㄉㄉ送托兒所，但考慮到一開始ㄉㄉ必然要先更新一輪病毒庫，她可能會因為生病而更加容易哭鬧，然後等到病毒庫更新完了，ㄉㄉ也差不多要回美國了，所以最後還是沒有去。

目前找到能讓ㄉㄉ比較願意跟我爸媽相處的辦法就是叫她洗澡睡覺。她平常做什麼事都要我陪，但只有我叫她洗澡睡覺的時候，她寧可待在阿公阿嬤身邊，死也不跟我去房間。昨天晚上跟ㄉㄉ睡前聊天時，我跟她達成一個協議：我每天晚上八點三十會叫她上來洗澡睡覺，如果她還想玩的話，她可以在客廳跟阿公阿嬤玩到九點。

這也算是一種將計就計吧。今天晚上她八點半跟我進到房間浴室後，想了想又轉頭出去說她還想玩，我享受了半小時的自由時間，到九點去客廳接她洗澡，雖然是不情不願、半推半就，但她終究是遵守了協議，讓我感到十分欣慰。

至於明天，哎！那麽遙遠的將來，誰知道到時候ㄉㄉ會怎麼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