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系太太的外婆——老馬

老馬捨不得系太太出嫁

最近系太太的外婆去世了。

系太太從小是她外公外婆帶大的,所以感情特別親。

她「真的」是外公外婆帶大的。因為系丈人跟系丈母娘這趟來美國以後,我們才知道他們倆以前都沒怎麼換過尿布,甚至他們第一次餵嬰兒喝奶就是餵等等(系丈人來美國的時候ㄉㄉ已經一歲半不喝奶了)。系太太出生後是她外婆那邊帶,然後系丈母娘下班後去娘家吃晚飯,有時系丈人也一起去吃,吃完晚飯把餵完奶、洗完澡的系太太,呃,當時還是系寶寶,帶回家睡覺。

這個驚天大秘密是系太太一直到自己生了兩個女兒後才知道,也虧得系丈人和系丈母娘瞞了這麼多年。跟我小時候是在保姆家住了八個月才被帶回家一樣,都是埋藏多年的秘密。我希望ㄉㄉ等等長大過程中不會有那種我們需要埋藏三十五年的秘密。

系太太的外婆姓馬,系太太便直呼她「老馬」。這是一個看似不敬,但其實很親暱的稱呼。

當然,這取決於家庭氛圍、說話語氣、相處模式等因素。我如果叫我阿嬤老陳或是老黃,應該會被我爸吊起來打到腦震盪失憶(咦?那會不會我其實有叫過?)不確定應該叫老陳還是老黃是因為我阿嬤是童養媳,她叫陳黃止,我不確定是不是她原本姓黃。我有問過我爸,但印象中他也不知道。

老馬是在午夜過世的,系丈母娘接到電話時,她正跟我們一起坐在飯廳吃早餐。接起電話後,她聽沒兩句就拿著電話起身往客廳走去,然後遠遠地站在客廳角落。雖然聽不懂蘇州話,但我隱約覺得語氣有點不妙,下一秒,系太太忽然紅著眼睛對我說:「老馬走了。」然後起身去安慰她媽。

ㄉㄉ敏銳地察覺到不對勁,雖然她的座位是背對客廳,但她也頻頻轉過身去看外婆和媽媽。

唯二沒讀到空氣的是系丈人和等等。等等一如往常地盯著姊姊看,彷彿再也沒有比姊姊更有趣的生物了。而系丈人吃完了包子,聽到遠處系丈母娘的啜泣,他一邊剝著蛋,一邊慢條斯理地說:「我覺得啊,看這情形,可能有什麼狀況了。」我說:「嗯,老馬走了。」系丈人才瞪大眼睛訝異道:「啊?!不會吧?真的啊?」看那樣子差點沒被雞蛋噎到。

有趣的是他明明也是蘇州人,蘇州話母語等級。

系太太回到飯廳,讓她爸去安慰她媽,然後坐在椅子上流淚。ㄉㄉ看到媽媽在哭,也特別乖巧,給了媽媽幾個抱抱。

面對死亡最好的慰藉,或許就是一個嶄新的生命吧。

其實老馬此前已經在病床上躺了半年之久。由於右側髖骨骨折的關係,她沒有辦法行動,而後糖尿病導致的血栓致使她左半身癱瘓,所以四肢唯一能動的只剩右手。年輕人躺半年都會萎縮了,更不用說老人了,肌肉萎縮得更快。系丈母娘說老馬到後來左半身都是蜷曲的,舌頭也都萎縮,那病容連他們親生子女看了都害怕。也還好系太太沒有見過,所以老馬在她心中依然是健康的模樣。

不知道真正折磨人的是身體上的病痛,還是精神上的孤獨難熬。畢竟躺在床上動彈不得,看天亮等天黑,看天黑等天亮,吃喝只能靠鼻胃管,毫無味道,而且知道自己不會好,等在前面的只有死亡,我覺得可能沒有比這個更糟糕的生活了。

老馬的骨折是去年中秋的時候,到女兒家吃飯。系丈母娘在廚房忙的時候,老馬想自己起來走走,結果一個沒站穩摔倒。送醫院一開始說是骨折要開刀,結果抽血驗下去才發現血糖突破天際,原來老馬有糖尿病,這刀醫院不敢開,又轉診到其他醫院,說要先控制好糖尿病。

控制糖尿病需要長時間運動,而時間和運動這兩樣是老馬最缺乏的,加上後來血栓導致癱瘓,當時系丈母娘要來美國幫我們帶小孩的時候,就有心理準備可能回去看不到老馬了。但好在她兩個弟弟十分支持,說到現在這個狀況,姊姊能做的也不多了,況且真有什麼事,他們兩個人也能處理。

雖然情感上不捨得,但理智上大家都能接受,結束對老馬而言或許比較好。

老馬走的前一天晚上,系太太夢到外公。夢中的外公和老馬都還健康,帶著小時候的她在玩。後來在聊天時,才知道系丈人當晚也夢到了他丈人。

系太太:我們住進來這房子五年,我從沒夢到過外公,怎麼正好就這麼巧在這個時間點夢到了?
我:外公可能是跟著女兒來美國才找到了你,否則美國這麼大,不好找。
系太太恍然大悟:對啊!所以這世上真的有另一個世界嗎?外公他們都在那裡嗎?
我:應該是吧,外公來接老馬,順便來看看你們。

外公拿著「外出單」從陰間來陽間接他太太,順便來看看女兒、孫女和其他親人。想想這樣的畫面也是有點可愛,不是嗎?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另一個世界,但信仰的重點從不在於知道,而是相信。這個相信能寄託我們對於親人的思念,能略微緩解我們對於死亡的恐懼,能幫助我們面對人生中一些不可抗力、隨機的不幸,那這個信仰就有意義。

自從跟我在一起以後,系太太跟著我一起拜媽祖、拜祖先、拜這個拜那個,已經離共產主義無神論越來越遙遠了。

老馬是半夜十二點左右去世的,系丈母娘說她弟弟去醫院的時候,急救儀器都還插著。大陸規矩,要等家屬來了才能拔掉。一來是避免家屬指責醫院沒有搶救,二來是能跟家屬收筆急救費。我覺得中國的醫患關係之所以這麼緊張,很大原因是中國醫保制度有很大的問題,所以醫院很多時候得直接跟病人收錢,而不是透過保險公司,而醫院為了避免賠錢,也會要求家屬必須先繳錢才治病。除此之外還有很多奇葩的事情,聽系丈人、系丈母娘聊起中國的醫療制度當真是大開眼界,值得另外開一集來講。

度過最初的悲傷後,系太太和她爸媽開始聊起以前老馬的一些趣事。自從外公走後,老馬一天到晚說自己活得沒意思,很快要死了,要去陪外公了。結果真到了住進醫院的時候,她還死死抓著女兒的手說「救我、救我」。可能人往往如此,越是掛在嘴邊的事情越是在意,就像每天在聊天群組或是 facebook 上轉發「莫計較」的人最愛計較。

老人通常會早早把自己的後事準備好,例如挑壽衣、選遺照。老馬也是,從很早之前就把她的壽衣準備好了,而且是一件刺龍繡鳳的大紅袍。她身體還好的時候,時常要把那件衣服拿出來曬太陽。這要是衣服忘了收,鄰居半夜看到一件紅衣飄在夜空中應該嚇死了。

我高中時讀鬼吹燈,獻王墓裡面有個紅衣女鬼讓我印象深刻,嚇得我大白天都覺得陰氣森森。而且我還是在全高雄陽氣最重的雄中,學校裡面三千兒郎至少有兩千九百名還是處男,那童子尿一撒,別說什麼冤魂厲鬼,閻羅王都得魂飛魄散。陽氣這麼重我都能還能被嚇到,你就知道鬼吹燈那段故事寫得有多好了。

老馬去世當晚,系丈母娘的大弟去老馬家裡拿壽衣時,不知道是因為那房子已經久無人住,還是因為老馬當時真的也正好回家去看看,又或者是他曾經被那件壽衣嚇到過,總之他在門口看了半天不敢進去,打電話給弟弟,兩個男人在門口蹲了半天,最後決定白天再回去拿。

雖然說人怕鬼是正常的,但我覺得在台灣其實大家並不會很害怕死去的親人,畢竟親人不是什麼孤魂野鬼,很多人家裡本來就有在拜祖先。如果說家中有陰陽兩種空間的話,現在只是陽間少了一人,陰間多了一人。或許是因為文化大革命把宗教信仰都消滅掉了,系丈人、系丈母娘從小都沒有接觸過宗教,沒有這方面的區別,反而變成什麼都怕。

老馬怕小孩不懂,所以什麼事情都自己準備好了。除了壽衣以外,還花大錢準備了一大箱一大箱的冥元寶,說都是有請和尚唸過經的,上面還寫著「般若波羅蜜心經」幾個紅字。系丈母娘說當時她爸早幾年先走的時候,有跟老馬要過一些冥元寶來燒,結果被老馬一口否決了,說那是留給她自己的。陽間有婚前財產協議,不曉得陰間是不是也有個對應的死前財產協議。

由於疫情關係,火葬場爆滿,系丈母娘說現在蘇州排火葬還得排隊搖號。好不容易排上號,系丈母娘的兩個弟弟回家把那幾箱冥元寶搬去一起燒,看到好幾大疊看似草紙的東西,兩人研究半天也沒看出來是什麼玩意兒,便搬過去準備一起燒。還好系丈母娘早上看到微信裡的照片,認出那是老馬用的衛生紙。

我跟老馬其實就見過兩次,沒有什麼深厚的感情,只是系丈母娘跟系太太都很忙,所以最後是由我這個名份上是親人但情感上是外人的外孫女婿寫下這段紀錄。


避免事隔多年忘記,這是系太太和老馬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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